“镜头中的中国”自然环境一等奖

　　图文|孙俊彬/南方都市报

　　75岁的郭书贤佝着背，整个上半身瑟瑟发抖，他从屋内搬了两张凳子到院里，在高凳子上摆了一碗面和一碗汤，然后坐在小凳子上，吃一口面，喝好几口汤。屋内望去，衣橱边挂着印有“舞钢市职工医院”的检验袋子；院子里的老屋由于附近化工厂的输汽管爆炸，震碎了屋顶瓦砾，已不能住人。

　　他是河南漯河市舞阳县桥头赵村人，村毗邻县里一家大型化工厂。今年年初，癌症降临在了他身上。

　　与桥头赵村相连的许多村庄，它们都位于同一条河——三里河（下游称洪溪河）的岸边，村庄这十几年来一直处于癌症高发。2004年，有媒体以“一条河流出八个癌症村”来报道此地，最多的时候，有些村一年会有十几人死于癌症。

　　癌症笼罩村庄：“死5个，3、4个都是癌症”

　　舞阳县桥头赵村是离当地最大的化工厂最近的村庄，它的对岸，就是舞钢市枣林镇赵庄。赵庄卫生所的马医生介绍，1500多人的村庄，现在得癌症的共有9人，其中以食道癌、胃癌居多。根据全国肿瘤登记中心发布的《2012中国肿瘤登记年报》，每分钟就有6人确诊为癌症，同时，食管癌高发区集中在河南等中原地区。

　　曾经做了四十年村医的李学忠就是其中之一，他自己也没想到，行医一辈子，68岁得了癌症。

　　同样位于三里河南岸的其他村落，情况也并不让人乐观。在马庄村卫生所当了二三十年村医的张春保说，近几年村里的患癌情况依旧严重，“死5个，3、4个都是癌症”，而且官方统计也并非全部，因为农村里很多癌症患者都选择保密。马庄村委书记刘斌表示，其管辖内的三个自然村，共1500多人，这两年得癌症的加起来有30多人，现在去世的有10余人。

　　曾在马庄隔壁的赵庄卫生所工作的赵医生回忆，从2004年开始，赵庄得癌症的人就越来越多。“现在依然是高峰”，他说，最严重的时候，几百人的村庄，一年有十几个死于癌症。而他所知的赵庄2013年年头死于癌症的60岁以下的村民，就已经有3个。

　　舞阳位于河南省中部偏南，地处淮河流域，因在舞水之阳而得名，水历来是这里的精魂。流经舞阳的三里河属洪汝河水系，发源于平顶山舞钢市，流经桥头赵村、赵庄、马庄、张桥村等村庄，与八里河汇合后流入西平县吕店乡，最后流入淮河。河的两岸，麦田波荡，油菜花香，而对于两岸的村民来说，这条曾经风光旖旎的河流，如今却是像烙印在他们心上的一道疤痕。

　　河流与工厂

　　“最严重的时候，压水井压出来的水，就跟滴了层油似的”

　　三里河上游，在舞钢与舞阳交界的洪溪河桥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大水坑，里面淌着各种颜色的污水，散发着阵阵臭味。往下走100米左右，可看到有水流从南面注入，河水泛黄，有大量黑灰色沉积物。记者发现，河流南岸的树林中，堆放着大量矿砂，而注入的水流，正是清洗这些矿砂之后的废水。

　　69岁王殿臣小时候从未担心过河水的质量问题。他住在西平县吕店乡张于庄村，儿时家门口的这条河充满了鱼和虾，大家会直接喝河里的水。自八十年代，水渐渐变脏了。开始他们还会用河里的水浇灌庄稼，但后来发现庄稼死了，于是连地都不敢浇了。王殿臣说，最严重那几年的夏天，坐在家门口，就能闻到百米开外的水臭味。

　　自1985年起，三里河舞阳段污染变得非常严重，河段COD居高。当时沿岸舞光纸业（原舞阳县造纸厂）、万成纸业、林达纸业等6家化学制浆造纸企业直接往河里排污。

　　而在2006年以前沿岸的村庄都在饮用浅层地下水，而其打水深度多在15米左右。

　　王殿臣指着院子里还残留的压水井，说，由于家里比较穷，这口井只有十来米深，起初没问题，后来不行了。2009年有段时间，家里的压水井压出来的水就跟滴了层油似的，浮在水面上，于是王殿臣只能从别人家30米深的压水井挑水喝，幸好后来村里修了水塔，现在都用上了自来水。

　　然而，虽然浅层地下水污染如此，也并非所有的村庄都用上了深井水。资料显示，西平县农村人口有75万余人，农村集中式深井供水站只有130座，仅覆盖农村总人口的37.2%，而超过一半的农村人口，依旧在饮用浅层地下水。

　　吴庄，就是其中之一。

　　在吴庄，提起癌症，许多村民都会不约而同地说，“多着呢”。在癌症高发的年月，每年死去的人大多属非正常死亡。43岁的高凤菊在去年查出肺癌；而距她家不到20米，又有一个胃癌患者；再往前十几米的一个昏暗狭小屋子里，80岁的陆二妮患有胆管癌，她的脸色和眼白都发黄，身上还有心脏病、肝炎、高血压等疾病。

　　死亡与污染

　　“那些外出的人，并没有发现癌症。”

　　“得这病跟污染有关系？”清明节那天，46岁的孙爱枝在丈夫坟前抹了抹眼泪，疑惑的望着记者。她住在吕店乡焦湾村，前年公公刚因胃癌去世，半年后，丈夫就被确诊为肝癌并很快离开了她。两人的坟头，相距不足百米。如今坟头周围的田地，孙爱枝都留着，舍不得种庄稼。她不解，这住了一辈子的土地给她带来了什么，只能说这大概是命。

　　“那些外出的人，并没有发现癌症。”这让张桥村卫生所的赵医生也不得不将癌症高发与村里的环境联系在一起。

　　当下游的村民都认为是上游造纸厂惹的祸时，上游村民的矛头却指向舞阳县的金大地化工厂。近年来，舞阳县关停了全县15家污染重物耗、能耗高的小造纸厂，今年，县内两家造纸厂也相继停产，而2005年新建的金大地化工厂却成为附近一带村民的心头大患。

　　金大地2011年和今年的两次输气管道爆炸，平日排放的废气废水，都让周边的村民怨声载道。“俺们出去卖菜，都不说是俺村的。”桥头赵村的村民反映，由于环境污染，他们收获的白菜心都是黑的，外面的人都不敢买他们村的菜。

　　舞阳县的市民李先生说，“那里的水根本不能喝，（工厂）周围的居民区搬得差不多了。”记者沿着金大地工厂围墙西边的小水沟一直往前走，发现水沟呈墨绿色，大量垃圾、麦秆堆砌在沿岸，这条水沟一直注入三里河。工厂南边的麦田，越靠近工厂麦子就越稀疏，且矮小根部发黄，甚至有两片麦子全部变黄死亡。这片麦田再往南，就是桥头赵村了。

　　除了金大地化工厂以外，污染其实还来源于另外一条河——八里河，它最后在马庄村东侧与三里河交汇，然后一起流向西平县吕店乡。

　　海明造纸厂就位于八里河沿岸。在造纸厂下游约三公里处，记者看到河水泛红，上面飘着点点白色泡沫，气味难闻。造纸厂对岸有一个操场大小的污水沉淀池，四周用沙包堆起阻隔，走近有刺鼻臭味。一部分污水经池底管道排入河中，还有部分污水渗过沙包，流到草地上，再汇入河中。让人震惊的是，流经之地，植物死亡，土地龟裂，与周围的绿草成荫形成鲜明对比。

　　并不是所有的污水都进了污水沉淀池，工厂背后，记者又看到了一个直径约60厘米的大管道，直接从厂内延伸出来。中午，这个管道正在排出红褐色的污水，河面堆起约10厘米厚的白色泡沫，并且蔓延至下游近50米远的河段。记者停留约一个小时，排污还未停止。

　　癌症之后

　　高于庄村的高新海今年年初就查出了食道癌，70岁的他一直单身一人，养女出了几千块的药费，可是杯水车薪。他颤抖着双手拿出自己吃的抗癌药给记者看，本来每天三支的药量，为了多喝些时间，他自己减成了每天两支。

　　焦湾村村委书记焦华强说，目前农村里一般的药品是可以报销，但是很多抗癌药太贵了，无法报销。记者走访发现，总的来说，如果要进行手术及一系列的化疗、放疗，一个家庭需要花费近十万。这让很多农村家庭束手无策，有的甚至将病人一个人留在家中，全家劳动力都外出打工赚医药费。

　　1956年，日本水俣湾附近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病——“水俣病”，它是最早出现的由于工业废水排放污染造成的公害病。水俣病”的罪魁祸首是当时处于世界化工业尖端技术的氮（N）生产企业。 在1956年确认日本氮肥公司的排污为病源之后，日本政府毫无作为，以至于该公司肆无忌惮地继续排污12年，直到1968年为止。后来，46名受害者联合向日本最高法院起诉日本政府在水俣病事件中的无作为，并在2004年获得胜诉，获得赔偿。

　　而对于三里河沿岸的村民来说，走法律途径困难重重。

　　广州律师张新强表示，只要工厂存在污染，村民就可以提起上诉。而是否是工厂的污染造成了癌症，这个则是后续的调查。不过，张新强指出，如果工厂占了当地政府税收的很大一部分，村民胜诉的可能性不大。

　　其实，面对河水污染与癌症高发的问题，已经有村民向当地政府反映过情况。“有反映也是白反映”，有村民说，因为工厂位于三里河上游的舞钢市和舞阳县，而下游吕店乡又属于驻马店西平县，三地分属不同辖区，单个政府无法解决。

　　2010年，有网友在人民网向河南省环保厅留言，反映舞阳县内各造纸厂污染严重，对此，漯河市环保局及平顶山市环保局都对此进行了整顿及回应，然而时至今日，污染似乎还在延续。舞阳县内的造纸厂走了，新的工厂又来了。

　　不过，官方监控到的与民间反映的情况存在差距。舞钢市环保局监察大队副队长陈刚表示，他们接收到的海明造纸厂的排污监控数据基本在合格范围内，只有偶尔在暴雨天气时，氨氮会少量超标。“泡沫有可能是水有弱碱性”，陈刚说，这不是检验水质的指标。他说，曾经有专家认定过，癌症高发与污水排放，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按我们掌握的，所有都是达标了”，舞阳县环保局副局长武国语谈到三里河沿岸的污水处理厂和金大地化工厂时，这样表示，“自建成以来，都是达标排放。”他说，两家工厂均安有自动监控，只要排污一超标，省环保局就会知道。当问及金大地化工厂附近的麦子为何会有死亡现象时，武国语当场派监察人员去现场了解情况，可截至记者交稿，事情也还处于调查中。

　　桥头赵村的郭书贤没有找政府的想法，如今子女都外出打工，尽管患有食道癌，他还是一个人住。十几年前，郭的妻子也因为胃癌去世，说到这儿，他红了眼，刨了小半碗面，说“吃不下了”，转身回到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