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老兵

　　马金辉：留住历史，为抗战老兵造像

　　文/马俊岩

　　编者按：

　　马金辉，《潇湘晨报》记者。从2009年秋天开始，他开始在湖南境内拍摄国民党抗战老兵，一拍就是四年。目前他已经为超过250位老兵造像。

　　民政部近日下发通知，将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相应社会福利保障范围，社会养老服务体系优先照顾原国民党抗战老兵；在重大节日，建议党委、政府邀请老兵参加并慰问。

　　以此为契机，新浪图片和马金辉进行了对话。

　　问：抗战老兵这个项目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的，当初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答：我是2009年秋天开始操作这个项目的。缘于2008年的一次采访，湖南平江县有个远征军老兵叫朱锡纯，他当时手里拿着自己之前准备好的遗像对我说：“你给我拍一张我自己跟我自己的合影吧”。在返回的路上，我突然想自己应该为这些人做点什么。于是就有了后来这个项目，目前主要在湖南省内拍。

　　得到官方承认比给多少钱都重要

　　问：民政部昨天重申针对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的有关政策，将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相应保障范围，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答：民政部是第一个将国民党老兵纳入到自己工作范畴的国家部委，这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一件事儿。我相信这跟这几年志愿者的努力和媒体的呼吁分不开。另外，对抗战老兵而言，意义不在政府帮扶多少钱，更多的是一种承认。我们去采访，老兵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感谢党和政府”。开始时我们还跟他们解释说我们是民间的，不代表政府，也不代表党。但是当我们采访完成临别时，他们还是要说“感谢党和政府”。后来我们干脆就不解释了。民政部这个政策的出台，让我们不再尴尬。老兵得到官方承认，比给多少钱都重要。

　　问：国民党抗战老兵这个群体在你刚开始拍摄时整体的生存状态如何？

　　答：从物质层面讲，这些人在几年前是没人关注的。大部分人生活在最底层，大病得不到救治，房屋没人修理，生活完全可以用“凄惨”两个字来形容。当然，也有一些人享受离休、退休待遇，这个数量非常小。

　　从精神层面讲，这个群体是苦闷的。在他们生活的圈子里，他没办法得到最起码的尊重和理解。他们有的坐过牢，有的参加过劳改，有的戴过反革命的帽子。他们不愿意对别人讲他们过去的经历，尤其是在农村，圈子小、封闭，人生的污点一旦说了就永远擦不去。作为父亲，他们无法带给家庭和子女物质上的帮助，也不能给家人荣誉感，反而都是些负面的东西。很多子女对父亲是冷漠的。我现在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们面对子女时的那种心境。

　　问：现在，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这个群体，他们的生存状况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答：他们的物质生活有了好转，但他们更需要社会的认同。就我的个人经历来说，哪怕志愿者带给他们一张写着褒扬他们参加抗战的纸，发给他们一顶帽子、一个勋章甚至一个写着“关爱抗战老兵”的手提袋，他们都非常珍惜。他们去吃酒席、买菜时都会带上勋章。这也是他们长期得不到关怀的反应。

　　问：刚才你说有的抗战老兵享受离退休待遇，而有的人却晚景凄凉，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悬殊？

　　答：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有些人过去是国民党兵，后来参加了投诚或者起义转成解放军或者参加了抗美援朝，这些人中有的待遇好些。大多数老兵在建国后的一系列运动中都受到不同程度地冲击，从土改、到“三反五反”再到文革。他们有的被判刑坐牢，有的被下放到厂矿和农村劳动，有一些人在文革以后被平反，恢复了待遇。

　　不过直到今天，还有一些老人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下。长沙有一个叫唐曦的国民党老兵，参加过淮海战役，他现在的户籍卡上依然注明：复杂体力劳动者。这是非常让人难以理解的。到现在，几十年了，他还是集体户口。直到60岁才跟一个寡妇成家。

　　问：拍这些老兵，什么东西给你的触动最大？

　　答：现在一提起抗战老兵，大家想到的就是“精神苦闷、晚景凄凉”，其他的东西都被遮掩了。采访这些抗战老兵给我触动最大的是：虽然他们都经历了波折，然而他们的生命都非常的真实和饱满。他们并不消沉，很多人的日子都是精打细算。有一个老兵喜欢买菜、买鱼、吸烟，他一天只吸三支烟，每一支烟在什么时间吸都计划地非常清楚。他们的日子过得有条不紊。

　　走访速度赶不上老兵死亡速度

　　问：如何看待抗战老兵这个群体？

　　答：我需要强调的是，目前大家主要从两个角度看待抗战老兵，一种是向上的，认为他们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英雄，另一种是向下的，认为他们生活艰难、精神苦闷。一种是敬仰，一种是怜悯。我是希望，每一个人都以一种平等的心态去跟老兵聊一次天，把他们当成一个大的历史事件的亲历者，这比你读任何文字、看任何图片，都来得更加直接、更加真实，也更有体会。

　　问：你为什么采用环境肖像的方式来拍照？

　　答：其实在现场我是有三种方式来记录的：一是大特写，就是以脸部为主体，二是环境肖像，三是视频。大家看得比较多的是环境肖像。

　　我希望用这种方式让人们意识到这个群体的存在，让大家从照片里了解他们的生活环境。我一般用差不多三个小时来采访一个人，其中两个小时跟老人聊他们过去的生活经历，拍照的时间非常少，只有二三十分钟。我不可能在每个老人身上花更多的时间来拍照，一是他们目前的身体状态不允许再换一个场景拍，他们很多人都已卧床，坐起来都费劲，我也不忍心折腾他们。我更多的是从收集信息的角度，而不是视觉的角度，我相信这是一种非常朴实的拍照方式。

　　问：在拍照过程中有哪些困难？

　　答：最大的制约因素是：无论我的走访怎么加快节奏，都永远赶不上老人自然消失的速度。我经常在去老人家的路上收到老人刚刚过世的消息。

　　跟老人的交流也是困难的，他们中很多人的记忆都不完整，而且很多方言理解起来非常费劲。

　　问：那是什么支撑你做这件事呢？

　　答：我不得不做，停不下来。这是我做事的一个状态。看着老人一个一个逝去，我非常有负罪感，不做的话我心里不安稳。假如今天我一个都没有走访的话，我就会感觉这一天虚度了。

　　希望更多人来抢救历史

　　问：现在有哪些人在关注抗战老兵这个群体？

　　答：主要有深圳的龙越慈善基金会、互助抗日老兵论坛和关爱抗战老兵网，以及北京刚刚成立的无冕爱心团队。就湖南而言，有很多本地志愿者，他们有的是学生、有的是退休人员、有的是做生意的人，各个年龄段、各行各业都有，但真正参与进去的人不是很多。大家之所以参与这个组织，还是跟自己对这个群体的认识以及个人的人生经历有关，有的人父辈或者祖父辈就是抗战老兵。

　　问：这个项目你已经做了快四年，还要做多久？

　　答：这是我从业以来或者说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花这么长时间去做同一件事。我计划今年底完成湖南省内的走访。

　　我希望有更多同行、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来抢救历史。我认为口述史的整理比任何物质上的照顾更加迫切、也更加紧张。这是一群平均年龄在90岁以上的老人，他们能够讲述的日子也就三五年甚至一两年。你今天见到他还谈笑风生，明天可能就卧病在床或者死亡。

　　问：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答：对这个项目而言，我有一个设想，就是做一个湖南抗战老兵的数字化资料库，在这个库里，任何一个人只要输入认证信息，就可以免费共享这些资源，包括文字、图片、声音和视频。我们不做人为取舍，不做任何信息过滤，这可能比单纯的照片本身价值更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