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垃圾重镇往事

　　　　　　　　　　　　　　　　　　　　　　　　　　　　　　　　　　　　　　　　　　　　　图/ Stamlee

　　中国是全球主要的垃圾进口国家，去年中国接收全球56%的垃圾，进口超过730万吨废塑料，总值达37亿美元。2017年7月18日，中国正式通知世界贸易组织(WTO)，表示今年底开始将不再接收外来垃圾，包括废弃塑胶、纸类、废弃炉渣、与纺织品。浙江台州，著名的中国“洋垃圾”集散地之一，峰江，位于台州路桥区南郊，这里曾经黑烟滚滚，遮天蔽日，臭气熏天，污水横流……

（一） 

　　提到孩子的事，坐在滨河边的杜海勇突然就沉默了。

　　他深深吸了口烟，然后长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了水里，用双手捧起水，不停地往自己头上、身上泼。他说，人总要活下去，15年了，他想忘记那些事，可自己的孩子，哪能说忘就忘啊！随着杜海勇身体的动作，平静地河面泛起涟漪，犹如他此时内心。

　　2003年10月，杜海勇的孩子死了，死于白血病。他和妻子陪着孩子，在浙江省儿童医院整整治疗了一年多，但最终，孩子在他怀里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来。杜海勇一直觉得孩子得这病与他们生活的环境有关。

　　法律不是靠猜想或者怀疑的，得讲证据！可中国有哪家机构能出这样的证据，来证明杜家孩子的白血病与污染有关？这周边那么多的工厂和作坊，家家都在排污水，家家都在冒黑烟，如果要追究责任，那具体又是与哪家企业有直接的关联？杜海勇反问：这些年，儿童的白血病、成人的癌症高发，那么谁又敢拍着胸脯说，这与环境，与污染无关呢？

（二）

　　1995年，杜海勇夫妇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艳艳从湖北来到浙江台州峰江镇打工。

　　浙江台州，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土地资源奇缺，一个没有金属矿产资源的地区，却在固废拆解业上挖出一座丰富的“矿源”，形成了明确的产业集群和较为完善的循环产业链，成为国内闻名、国际知名的再生金属集散地。这里不产塑料，却有着全国最大的塑料市场；这里不是著名的工业基地，却有着称得上全国最大的旧机电设备市场；这里没有铜矿，2008年前后，铜的年产量却达到40万吨；没有铝矿，年产铝超过35万吨；没有铁矿，年产钢100多万吨……

　　浙江台州峰江街道，90年代初，当地就有了与拆解业相关的小规模生产经营。有人从中发了财，于是，短短三年，这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开始从事旧电器电表设备等零部件拆解。1996年，路桥年拆解量达到20万吨；到2003年，路桥拆解量达到130万吨……

　　吴水林是最早从事这一行业的峰江人，当然，现在的他在当地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有着美满的家庭。他起家就在峰江，去年随着整个搬迁去了滨海工业园。他的家远在30公里外的一个别墅区里，每天有司机开着奔驰车接送，他的两个成年孩子都已移民国外。

　　他说，最早的拆解来自日本的垃圾船，说是垃圾。“当时，在我们看来，就是旧电器，自行车、冰箱、彩电、洗衣机、电脑，中间也夹带着大量的衣物、塑料品等等，有的看上去成色还很新，甚至有的电器插上电马上就能用。刚开始，收这些货，不但不要钱，对方还倒贴运费给我们。这简直就象是天上掉馅饼一样。清理分类这些货物后，有的可以直接送去二手市场，有的，拆解后可以当零配件卖，剩下的就是拆解它的铜、铝、不锈钢等原材料。”就这样进行初级处理，利润就很丰厚，所以，当时，不仅峰江家家户户都从事这一行业，连续周边的桐山、泽国、温峤等村镇也紧随其后。我们从一份2005年内部调研简报中看到这样一组数据：“洋垃圾”进口价格为1万/吨。经过一系列的拆解过程后以内销为主：铜丝6、9万/吨，紫铜6万/吨,火烧铜6、8万/吨，黄铜4、2万/吨，成铜6万/吨，生钢铁6、7万/吨，连废铁屑也能买到2000~3000元/吨的价格。峰江工业园区2005年投产第一年就拆解废旧金属200余万吨，创产值60多亿元。从众多信息综合中可以总结出：路桥民企生产的80%的原材料，都来自路桥的折解业。拆解业的崛起也使路桥逐渐成为中国著名的废旧物资集散地。旧钢材市场，旧五金市场，旧橡胶、旧塑料、旧电机等市场相继而生。废旧金属经过拆解者的分割组合，分类出售，如薄板、矽钢片等，大的做家用电器的冲压件，小的做垫圈，厚的做小农具和小商品中的合页，薄的做轴承密封圈等，利用率达到90%以上。

　　初级拆解个体拆解后的铜、铝、银等金属再由提炼设备拥有者进行第二道工序——提炼。提炼产生巨大的经济效应的同时，不可遏止的带来一系列环境问题如水源污染、土壤污染。变成了附近闻名的“垃圾村”。曾经峰江街道一带，农民房前屋后，道路两侧，到处堆满拆解下来的旧设备，随地拆解造成油污满地四处横流，而渗漏的油污，严重污染了地表水，危害了人畜健康；电机的漆包线若不把漆皮烧掉就拆不出来，这东西烧起来黑烟滚滚，遮天蔽日，臭气熏天，104国道常常笼罩在浓烟中，客车过处，白天有时都得开大灯，而乘客则无不掩鼻。据称，当地酸雨增多，这也与拆解业有关。

（三）

　　2005年后，“洋垃圾”中的电脑越来越多，于是，很多农民家中又多一条新的生财之道——“洗金”。当地人说，他们用酸，把电路板上的镀金“洗”下来卖钱，产生大量含硫酸的废水，危害性更大，工棚里烟雾不是白色的，而呈绿黄色。1吨电脑部件平均要用去约0.9公斤黄金、270公斤塑料、128.7公斤铜、1公斤铁、58.5公斤铅、39.6公斤锡、36公斤镍、19.8公斤锑，还有钯、铂等贵重金属。由于技术有限，当地对金、银等贵金属的回收，采用的是用强酸甚至剧毒氰化物来溶解金属的原始手段。

　　吴水林说，“那时的环境状况确实非常糟糕，上万的农民赤手空拳拆解垃圾，拆解工具很简单、一把电钻、锤子、凿子、螺丝刀就开干了，方法也简单粗暴，使劲砸，砸不开就用火烧。为取出电线里的铜，农民就直接把电线往空地上一堆，点火，烧外面的塑料皮。于是峰江也常年“峰烟四起”。这周边的河水是黑的，水库里的水也不能喝，我们都从外地运水喝的。一场大雨后，雨水夹着泥沙从山上、路边汇到小河里，废弃在田间地头的电子垃圾、机油、废料都也被卷进河中。”

　　“我很早就把孩子送出去了，也与这环境有关系。有人说，我的孩子出国，是在赚了中国的血汗钱，去给国外人花！然而我觉得自己孩子更象是生态难民。你以为我愿意与孩子分隔太平洋两岸吗？他们生了孙子，我一年也看不到几眼……”

　　“早在2000年上半年，我国就已禁止进口11类电子垃圾。可为什么屡禁不止呢？”

　　这些电子废物被弃在房前屋后，没有任何防范处理。环境专家说，污染物质会沉降或经雨水淋洗冲刷，进入地面、水和土壤，造成重金属污染，然后进入蔬菜、水果，对人的健康有很大损害。

　　15年后的今天 ，当我们再次来到峰江，依然可以在农田中看到大量一些报废的电子元件深深地揿在村道里抠都抠不出来，它们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台州电子洋垃圾主要来自于美国、日本、韩国。”干这一行已10多年的周先生说。

　　台州周围大大小小的港口为洋垃圾进口带来便利，椒江港就是其中一个。在椒江港专门卸洋垃圾的码头，今天，这里依旧可以看到被机械臂从船上一把把抓下来的废旧物资堆满码头。码头旁停着远洋货轮，据当地人说，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艘远洋货轮运来“废旧物资”。资料显示，废旧物资是台州港进口量最大的货物。

　　台州海关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称，进口废旧物资的批文都是由国家环保局下发的，每次的量在5000到1万吨不等。不过，一些不法商人在废旧钢铁里夹杂了各种洋垃圾，废旧电子零件占有不小的比例。

　　当地有记者曾采访了国家环保总局固体司，该司工作人员回答，国家只允许进口如废钢材、废纸等废旧物资，国家从未给进口电子垃圾下过批文，台州的情况属于夹带走私。

　　直到2017年8月，浙江海警联合海关查获的走私大案中，依旧有涉及“废旧电子产品、旧计算机配件”。

（四）

　　2002年4月，杜海勇7岁的女儿艳艳开始低烧不退，后来到杭州省儿保医院复查，确诊：白血病。一年多后，孩子就走了。做为一个个体，一个外来的打工者，杜海勇无力为孩子“申冤”。

　　直到9年后，峰江血铅事件暴发。2011年3月中旬，浙江台州路桥区峰江街道上陶村等3个村部分村民体检时发现血铅超标。后共有658名村民进行了血铅检测，查出168人血铅含量超标，其中包括53名儿童。“血铅事件”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事件查处结果为路桥区环保局副局长等3名公职人员被停职检查，肇事企业法人代表应建国被公安机关以涉嫌重大环境事故罪予以刑事拘留。事件发生后，台州开展了环保专项整治“铁腕”行动，以铅酸蓄电池和电镀行业为整治重点，全面防控铅、镉、汞等重金属。2011年，台州市21家铅酸蓄电池生产企业全部停产，106家电镀企业关停20余家，淘汰手工电镀生产线30条，关停熔炼企业500多家。血铅事件是台州污染行业转型升级的助推器，在整治的同时，台州市引导金属再生业和金属熔炼业进园区进行整合提升，促进产业集聚发展和转型升级。

　　“还能怎么样？只能怨自己让孩子生不逢时啊！如果今天出生，也许就不会得病了。”杜海勇在河里洗完澡，卷起混漉漉的衣服走向不远处的出租屋。如今，他的第二个孩子都已经4岁了，从知道妻子怀孕那天起，就赶紧送她们回了老家。他一天也不敢让妻子在峰江多待。

（五）

　　中国的电子垃圾集散地主要集中在广东贵屿镇、龙塘镇、大沥镇、河北黄骅市、湖南、江西等地。

　　15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再次来到峰江时，早已经看不到老人们话语中描述的那种污水横流、黑烟满天的场景了。台州的金属再生加工利用基地刚刚完成第三次升级。连曾经热火朝天的峰江工业园区都已整体搬迁到了远离城市住宅区的滨海工业园区。新的工业园区里，不仅建立废弃处理设施，安装除尘设备，还有配套的垃圾焚烧发电厂和专门的污水处理厂。每车进出的货车，门岗都要检查、检测。

　　2017年7月18日，中国正式通知世界贸易组织(WTO)，表示今年底开始将不再接收外来垃圾，包括废弃塑胶、纸类、废弃炉渣、与纺织品。 一般可回收利用的固体垃圾中，常掺杂有为数不少的高污染垃圾与危险性废物，污染中国环境，为了保护环境与人民的健康，中国要调整垃圾进口法规，拒收高污染的固体废弃物，禁令将于2017年年底生效。

　　今年年初，国家质检总局、海关总署、环保部、公安部联合发布了《关于联合开展强化监管严厉打击洋垃圾违法专项行动的通知》，要求强化监管，严厉打击洋垃圾违法行为。

　　夕阳下，台州滨海工业园的金属资源再生基地，工人们成群结队下班回家。他们的脸上沾满了黑灰色烟尘，由此，我们能想象到他们的工作环境。
　　吴水林说要请我一起吃个饭。我说，“那就附近吧。”老吴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里的水不行……”

　　这么多年了，吴水林已经养成了习惯，他的办公室有一台巨大的空气净化器24小时开机；不在厂区附近就餐……哪怕是在蓝天白云下新的园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