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债风云

摄影 | Stamlee 编辑 | 米杜 新浪图片出品

2017年末,钱宝网的风波将P2P(个人对个人)网贷推向了风口浪尖。自2007年上海成立首家P2P网络借贷平台以来,国内的P2P网贷平台就一直在野蛮生长,发展至今已经超过2000家。然而在各种“小额贷”、“无抵押贷”或者“即时贷”的美丽口号下,包括网贷公司在内的民间借贷,却隐藏着各种陷阱。生哥就是从事着陷阱中的最后一项工作——追债。因为朋友有债务让生哥追讨,我得以跟着生哥见识了追债人的江湖风云。

追债风云

                                              文/Stamlee

  早在80年代初,中国沿海地区随着民营经济的高速发展,就有了民间借贷。如今,在中国互联网金融的催生下, 2007年8月,上海成立首家P2P网络借贷平台。2012年国内P2P进入野蛮生长期,发展至今国内的网络借贷平台已经超过2000家。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人民法院审理借贷案件的若干意见》:“民间借贷的利息可适当高于银行利率,但最高不得超过同期银行贷款利率的4倍,超出部分的利息法律不予保护。”可事实上,在大量的民间借贷广告中的广告词中,“小额贷”、“无抵押贷”或者“即时贷”则是一个美丽的诱饵。他们以手续费、违约金、口头约定等形式,在变相地设置着陷阱。生哥则是做着这一陷阱中的最后一项工作——追债人。

江湖人生哥

  约生哥见面,整整约了两个月。大前天,他还在台州,昨天就已经在南京了。说好在温州见一面,最后是在上海碰的头。

  站在街头的生哥,远远一看就知道是个江湖人。冬天时留着小平头,两鬓刮光;夏天时,则是个光头。出门的标配是金链子、金表,黄灿灿的大方金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没事就喜欢哈口气,用衬衣的衣角擦墨镜。

  生哥40多岁,话语里带着浓浓地苏北口音。但他说自己现在的家在浙江湖州的织里。我后来去织里找过他四次,可每次去,他的住处都不一样,有时在一处群租房,有时在一个居民区门口,有时在宾馆。他说自己儿子已经14岁了,但我从来没见过他家人。

  生哥常换车,上个月还是奔驰,这个月就成了奥迪,偶尔也会开开大众之类的车,或者打车来见“今天有饭局,得喝……”

  有一天,我们都喝多了。生哥就一直在说话。“钱啊,不好赚!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说到激动处,他把脖子上的金链子随手一扯,扔在地上,我赶紧帮他捡回来,放进他口袋里,让他收好,可别弄丢了。生哥大笑:“假的!全是假的!”生哥又扔了出来。

  那次酒醒后,生哥觉得我是可交之人,这才很正经地说了一些实话。金链子,金表,以及硕大的紫檀佛珠和“家里有10多辆车”……全是假的。那是为了“讨债”时,行事需要,“混江湖得有气场”。只有下巴那撮小山羊胡子和胸口锁骨位置的刀疤是真的。

8公分长的刀疤

  那条整整有8公分长的刀疤,要仔细看才能看清,那是生哥年轻时打架留下的。

  当时,血流得感觉都快死了。可这条刀疤并没有让他“回头是岸”,反面开启了接下去的“复仇人生”。于是,你来我往,打来砍去成为家常便饭。

  1998年12月,一场火拼的“大胜仗”后,生哥终于如很多人预料的那样进了监狱。一年多后,他出狱时。里面认识的大哥给了他一张8万的赌账欠条。

  没多久,生哥顺利讨到欠账,他拿到3万的分成。对当时的他来说,这是一笔巨款。也就是那张欠条,从此,让生哥走上了“追债之路”。

  生哥把追债叫做生意,“现在的账是越来越难清。2016年,山东出了个事,催账的被人捅死了。公安抓得很紧。现在欠账的,比债主还牛逼!你还没怎么样呢,他倒先打电话报警了。警察一来,会立马叫我们离开,要讨账,去法院起诉。这不是屁话么,如果去起诉就能拿到钱,还会有那么多人来找我们吗?”

  对于2016年山东出现的捅死催债人的案件,生哥有自己的看法。他说,其实,按正常人生活,是不会去欠高利贷的。“这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我经历过那么多欠债的人,这里面有一半是赌鬼。当然,也有一些学生,这些学生借钱,你知道用在哪里吗?泡妞和打游戏!你去问问,十个里,九个都是!也都是大学生,成年人了。说实话,连我都不敢借高利贷的。只有很少数的,为了看病之类原因不得不去借高利贷。”

一撮“山羊须”

  2016年元旦时,生哥遇见一个“大师”,人家分析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积不下财的原因,“得蓄胡子,方能蓄财”。于是,生着一张娃娃脸的生哥,从2016年底开始蓄,整整一年,才勉强蓄出了这么一撮“山羊须”。

  “蓄了山羊胡后,赚到钱了吗?”

  “生意一直都有,可我还是没钱。”

  “你没钱?怎么会有那么多车呢?”

  “哈哈哈哈!”生哥大笑,“那不是我的车啊,都是‘放炮子’抢回来的车,哪个车空着的,我就拿来开开而已,老板会很快处理掉的。”
生哥说的“放炮子”就是高利贷;老板,是众多小额贷公司的老板,也是生哥大多数的客户。

  生哥追债,有个遍布江、浙、沪的朋友圈。那里面,大多数是他的老乡和当年的狱友。一旦接到生意,就会凑几个人一起去。当地人主要负责摸情况、找人和带路。比如,生哥接到的生意,欠债人在南京,他就会联系南京当地的圈里人,一起干。如果欠债人在台州,他就会联系台州的圈里人一起上门。如果别人接到生意,在织里,他们也会来找他一起出力。讨到后,按约定比例分钱。

  “追债的类型有很多种,最多的是 ‘放炮子’最后的死账。小贷公司正常会有自己催讨方式,比如电话、短信、找担保人等等,到最后感觉收不回来了,才会找我们。其次是有些生意欠款这类,很难要,有些人都跑了好几年的。当然,我们有我们的办法,比如,可以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查到欠债人的开房纪录或者行程纪录,但真正能堵上门的很少。另外也会有一些赌债之类的。“生哥点了根烟,“‘放炮子’是最赚钱的,特别是用车抵的那种,有的最后是放贷的好几倍。”他想了想补充道。

7个GPS

  生哥带我去了他朋友开的专做汽车抵押的小贷公司。一个客户正在办理手续。一看就知道已经非常熟门熟路,没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复印身份证、驾驶证、行驶证,然后签一份抵押协议和欠条。我注意到,欠条上“利息”一栏是空着的。生哥说,这是行规。“高利贷”是违法的,为了避开法律责任,他们这一栏都空着不填,一旦出事了,被公安追查了,再填上个低息的利率,拿上台面。而真正要支付的利息、违约金、手续费等等都是口头约定的

  “这里面的门道太深了!”晚上在宾馆里,生哥又给我详解。

  车辆抵押贷款真正的核心问题在车辆的GPS定位和违规条款上。除了抵押协议上要按时还款之类的,还会口头约定,比如“不许24小时内电话联系不上”之类的。这些违约金会非常高。一旦出现违约,就立刻用GPS寻找你的车辆,强行拖车。有些车主为了避开追踪,私自把GPS拆了。“其实,这没用,借贷公司在借你钱安装GPS时,根本不止安装一个。有明的,有暗的。”这种GPS定位器,只有两根手指那么大,在车辆的任何位置都可安放。生哥拖过一个车,最后,在车上找出了7个GPS定位器。

  有的车还不止抵给一家公司,有二抵、三抵,甚至四抵。所以,有时会出现几家公司都在找同一辆车的情况。生哥把这个叫“抢车”。抢到车的,肯定就赚大了,借10万出去,最后拖回个30万的车回来,能不赚吗?没有“抢”到车的公司,就亏了。

  出现这种状况的,这些没“抢“到车的公司就会来找我们,去追债。

前妻送儿子上学的照片

  2017年年底,我先后跟着生哥去追过三次债务。一次在台州,一次在温州,一次在湖州。

  在上海黄浦江边的外滩,生哥约了从南通来的客户,这是上海当地一个律师介绍的活——追债,欠债人在台州。他们在一间咖啡馆里谈了一个多小时。生哥拒绝了我的旁听要求。他说,他们的谈话,有秘密;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律师和债权人不希望让陌生人知道此事。毕竟,无论是“专业追债”,还是“合法追债”,大家心照不宣的是,它都游走于法律的边缘。

  不过,后来,生哥还是给我看了他拿到的材料,但不许拍照。一份合同复印件,一份委托书,一张欠条。那是一笔工程款,欠条上写着43万。生哥描述了一下大致情况,对方已经通过离婚将财产转移,哪怕打官司胜诉,也会执行不到钱。所以律师就建议他找“专业追债”,在承诺能追讨至少10万后,对方预支了1万块的“差旅费”。关于分成比例,生哥只带了一句“每单都不一样”。

  在去台州的高铁上,生哥就已经联系好了当地几个兄弟。“早些年,堵上欠债的,我们其实也很少动手打的,恐吓一下比较多!只有那些欠了钱,嘴还特别欠的,我们才会动手,扇扇耳光之类的,最狠的,把人半截埋地里,饿了他两天,那也都是十年前,有那么一次。”

  生哥在去之前,就已经委托好当地的兄弟摸清了欠债人老赖的大致情况:欠的不止这一家,估摸着还有200多万的外债。最近在母亲家里躲债呢,他每天晚上会去当地小镇上一家小舞厅,开着一辆本田轿车。

  “有车就好办!”生哥这次的目标就是冲着车来的。

  第一天,他们没动手,让小弟去跟着老赖。他自己则去了临海,他查到了老赖的前妻带着儿子在那儿。

  第二天,生哥又从自己的渠道里查到,老赖开房纪录中前妻的电话号码。然后,就冒充快递打了个电话过去,“……你的快递单被水淋湿了,看不清送货地址了……”

  第四天,生哥终于拿到了他想到的东西,老赖前妻送儿子上学的照片。

  摸清了欠债人大致的社会关系后,生哥和兄弟们商量后决定在舞厅外动手。

  周六晚8点多,目标老赖开着本田车准时出现,守候在大门口兄弟已准确定位停车地点。生哥则已经在舞厅里等候着。

  10点,在确定只有他一个人后。生哥带着三个人,把他拦在了门口。表明目的后,果然,如预料的样子,老赖开始耍无赖,并称车是朋友的,自己没钱。生哥没多说,拿出手机让他看前几天拍摄的照片。老赖沉默了。

  很快,车顺利被开走。这还没完,他们让老赖写了个字据,并把他带去了前妻的住处。

 

  半个月后,生哥来找我了,他说台州那笔债务加上车的折价,已经要回了34万。算是暂时告了一段落。他主要的目的是想向我打听环保企业关停的事。

  10月底,他连着接到好几个催债的单子,是关于当地几个小的木材加工企业的。当初,债权人觉得有企业在那儿,跑不了。结果,在“绿水青山才是金山银山”的环保风暴中,浙江短期里关停了一大批小型加工厂。与生哥他们小贷公司有关的几家厂子,几乎是一夜间被关停搬迁。债主们还没反应过来,人和机器设备就没了。

  本来年底就是讨债清账的高峰期,这下生哥他们更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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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债风云

摄影:Stamlee 编辑 | 米杜     新浪图片出品 2018-01-03 10: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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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生哥40多岁,坐过牢,做追债这行已经有近20年。身上戴着金链子、金表、还有一串硕大的佛珠。他说,这些是为了“壮大气场”用的,是假的,只有锁骨上的刀疤和山羊胡是真的。那条整整有8公分长的刀疤,是生哥年轻时打架留下的,山羊胡是他去年开始蓄的,他听了看相“大师”的话:要积财,先蓄须。

  • 在上海外滩,我见到了生哥约的南通客户。客户让他追一笔台州的工程款,款额43万,20%的分成。生哥把追债叫做生意,债务类型也分很多种,有工程款、有赌债、也有小贷公司委托的“坏账”。生哥坦言,“小额贷”、“高利贷”是很赚钱,如果有汽车、房产之类的做抵押,再有一支强有力的追债队伍,那基本就稳赚。

  • 来到台州后,我见到了生哥的同行、生活在当地的吴哥。生哥有个遍布江浙沪的朋友圈,大多数是他的老乡和当年的狱友。2000年,就是狱友大哥给了他一张8万元的赌账欠条。顺利讨到欠账后,生哥拿到3万元分成。这笔巨款让生哥动了心,从此走上了“追债之路”。

  • 在欠款人的村里,吴哥在一家商店打听情况。很快,对方老赖的情况就被摸清了:除了这43万,估摸着还有200多万的外债,和老婆离婚了,自己名下没有财产,最近在母亲家里躲债。老赖每天晚上会去当地小镇上一家小舞厅,开着一辆本田轿车,“不管在谁名下,只要他开的,有车就好办!”

  • 生哥让两个小弟轮流盯着老赖的前妻和他儿子,掌握他们的生活作息规律。生哥从自己的渠道里查到老赖前妻的电话号码,就冒充快递打了个电话过去:“你的快递单被水淋湿了,看不清送货地址了。”第二天,生哥就拿到了他想到的东西:一张老赖前妻送儿子上学的照片,这是他的小弟用手机拍到的。

  • 第三天晚上8点多,生哥的小弟发来信息:老赖开着本田车出现在他常去的那家舞厅。半小时后,生哥带着几个人赶过来。他们在舞厅里很快找到了人,静静地观察了很久。生哥说,他要确定对方是不是一个人来的,以防他有很多朋友或同伴,免得节外生枝。

  • 晚上10点,在确定只剩老赖一个人后,生哥带着三个人把他拦在了门口。不出意料,老赖第一句就是“我没钱”,并称车是朋友的,别人欠他的钱也没讨回来。生哥没多说,拿出手机让他看前几天拍的前妻和儿子的照片。老赖沉默了。很快,车顺利被弄走,老赖也被带去了前妻的住处。生哥不让我跟着,我只能想象接下去的场景。

  • 半个月后,生哥来找我,说台州那笔债务加上车的折价,已经要回了34万。在我们见面的停车场,我看到了那辆本田车,被套上车套后,停放在角落里。

  • 浙江的一家汽车城里,基本每家做二手汽车生意的商家都会涉及车贷业务。车贷分为“活贷”和“死贷”。“活贷”就是正常的吃利息,而“死贷”专挑还不起钱的欠债人放款,他们会通过各种方式抢到做抵押的车,再把这些车当做“黑车”卖掉,从中牟利。

  • 一个二手车行的老板拿出几份欠条,欠条上“利息”一栏是空着的。生哥说,这是行规。中国法律规定,民间借贷的利息最高不得超过同期银行贷款利率的4倍,为了避开法律责任,这一栏都空着不填,一旦被公安追查,再填上个低息的利率数,而真正要支付的利息、违约金、手续费等等都是口头约定的。

  • “门道太深了!”生哥给我详解,车辆抵押贷款真正的核心在车辆的GPS定位和违规条款上,比如“不许24小时内电话联系不上”。一旦出现违约,就立刻用GPS寻找车辆,强行拖车。而且GPS不止安装一个,有明的,有暗的。这种GPS定位器只有两根手指那么大,在车辆的任何位置都可安放。

  • 生哥拖过一个车,在车上找出了7个GPS定位器。我做了一个试验,给一辆装了GPS的车做了屏蔽措施,结果不到一个小时,专业的团队就捧着电脑找来了。他们说,有老赖的车不止抵给一家公司,有二抵、三抵,甚至四抵。所以,会出现几家公司都在找同一辆车的情况。生哥把这个叫“抢车”。抢到车的肯定就赚大了,没有抢的就只能找我们再去追债。

  • 12月底时,生哥主动来我,他觉得我是北京来的,上面有人,就想向我打听环保企业关停的事。10月底,他连着接到好几个催债的单子,是关于当地几个小的木材加工企业突然被关停后,追债找不到人了。

  • 我和生哥去了那些村子,有些厂子还在搬迁。当初,债权人觉得有企业在那儿,跑不了。结果,在“绿水青山才是金山银山”的环保风暴中,浙江短期里关停了一大批小型加工厂。

  • 生哥和委托人一连去了四家厂。与他们小贷公司有关的几家厂子,几乎是一夜间被关停搬迁。债主们还没反应过来,人和机器设备就没了。

  • 连他们当初住的房子,都已经被拆迁了。生哥说,这些款估计要起来悬了,“现在的账是越来越难清。欠账的比债主还牛逼!去年山东出了个事,催账的被人捅死了。公安抓得很紧。你还没怎么样呢,他倒先打电话报警了。”

  • 说起催账,生哥有着自己的看法,“这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这里面有一半是赌鬼,也有一些学生,学生们把钱都用在泡妞和打游戏上!只有很少是为了看病之类原因。说实话,连我都不敢借高利贷的。按正常人生活,是不会去欠高利贷的。”回到宾馆,生哥躺下不到2分钟就睡着了,他已经有半个月没好好睡一觉了。本来年底就是讨债清账的高峰期,生哥他们更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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