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大桥劝生者

摄影 | 姜弘毅 编辑 | 王卫 新浪图片出品

遭人背叛、亲人离世、寻求解脱……种种原因让2000多人选择从南京长江大桥上跳江结束生命。从2003年9月起至2017年初,陈思用自己的方式,成功劝阻了325名轻生者,成为了这条寻死路上的劝生者。

长江大桥劝生者

                                                                文/姜弘毅

  炎炎夏日,南京滨江风光带成为市民们的避暑胜地。江上是一艘艘货船,江边是一排排钓竿,一侧的草坪上是奔跑着放风筝的孩子,而就在仅几百米外的芦苇荡中,陈思正进行着他的日常巡江,寻找那些想投江寻死的轻生者。

  “原来大桥上一目了然,好发现,现在要巡逻的江岸有十几公里,而且轻生者通常都躲在芦苇中。”陈思感叹自从长江大桥封桥后,轻生者变得更难被发现。

  如何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想自杀?

  “看嘴、看眼、看背影”

  陈思家离长江大桥有25公里,早上8点,我便在陈思家门口等待陈思,老远就看到一个贴着“大桥救助车”的电瓶车缓缓驶来,这几个字是陈思自己贴的,让这辆有些破旧的电瓶车显得与众不同。在14年的巡江日子里,陈思已经换了7辆这样的电瓶车。

  “现在这辆也不行了,上午巡完,中午就要充电,然后下午再骑回来。”陈思拍着车说道。大约1小时后,我们抵达了巡江第一站——桥北汽车客运站,陈思说,这是离江边最近的客运站,有的外地人会专门坐车来,直接到长江边轻生。车站边人流密集,夹杂着早餐老板的叫卖,车站保安和票贩子的争吵,到底如何从这片乱象里找出轻生者呢?正当我疑惑,陈思好像已经发现了什么,缓缓走向一个将头埋在双膝之间,看似正在睡觉的年轻人。“应该是在打盹的黑车司机,你看他还抓着包,寻死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财物。”陈思在年轻人身边打量了一会后说道。

  十四年的巡江经验,让陈思慢慢学会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想自杀——看嘴、看眼、看背影。“要注意观察那些步伐沉重、神情恍惚的人。还有的人坐那十分钟不动,不玩手机也不说话。总之,想轻生的人都有个共同点,就是眼里都是空的,眼睛再大也没有神。”陈思说。

  在车站巡视大约一小时后,我便跟着陈思沿江而行,沿江十几公里的小路,哪里游客居多,哪里可以直通江边,却又鲜有人影,陈思都一清二楚。大约每骑10分钟电瓶车,我们就要下车到一个江岸巡查,陈思说,像这种没什么人去的江岸,只要有人在,多半有问题。在一个江岸入口,我看到块醒目的蓝色牌子立在那里,底部还印有陈思的电话,牌上写着“善待生命每一天。”陈思告诉我,陶行知曾在南京另一处“自杀圣地”燕子矶放过一块劝解牌,牌上书:“想一想,还是死不得。”因此他也模仿着沿江立了近十块这样的劝解牌,希望轻生者在决定自杀前给自己一个机会。不过劝解牌如今只剩下两块。对于牌子的去处,陈思分析:“可能被城管撤了,也可能被人卸下当废铁卖了。”

  “现在的年轻人,连失恋都失不起吗?”

  每一个江岸口, 都有很多被冲上岸的垃圾,瓶瓶罐罐,还有各类日用品,什么都有。陈思指着江边泥潭中的一双小红鞋说道:“说不准就是哪个跳桥的人留下的,长江大桥边的护栏高1.5米,攀爬护栏不好借力,跳桥的人会脱下鞋袜,赤着脚翻过栏杆,再纵身跳入江水。”这样的故事让我每到一个江岸口都会突然神经紧绷,总会担心如果真的遇到轻生者,我会不知所措。

  当我决定和陈思一起巡江时,我就请教过陈思如何和轻生者沟通。他告诉我,通常那些在生活上走投无路的人,会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可能度过那道坎,生活也就能过下去了。很多选择自杀的人都是冲动的,刚被救下来时往往很排斥救援。要救他们,必须让他们自己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因此,如果遇到轻生者,首先要做的不是追问他为何要选择轻生,而是不断的给他生的希望,例如亲朋好友对他的需要等等。将轻生者劝离之后,就需要让他们将情绪发泄出来,不过一般轻生者都不愿意多说话,这时南桥头堡下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就成了陈思解决问题的地方,他会把劝下来的轻生者带到饭店,点几碟小菜,喝上几盅酒来开导对方,“好些大老爷们儿,不喝酒苦水倒不出来”。

 陈思说,最头疼的情况是遇到那些内心受到创伤或者有心理疾病的人,他们往往认为死是一种解脱。这种情况只能先想办法将人强行救下,之后再找心理医生朋友对他进行长期的治疗。

 最后,陈思还总结了一下轻生者的主要群体。他说,一般来南京跳桥的大多是外地人,外来务工者在南京通常无依无靠,心里委屈抒发不出来,就很容易产生轻生的念头。而在这些自杀的外地人中,又以跟我年纪相仿的青年人居多,大部分是因为感情问题,“现在的年轻人,连失恋都失不起吗?”陈思感慨道。

  从旅馆到家,再到出租屋的“心灵驿站”

  对于专程从外地到南京轻生的人,他们被劝下后通常没有地方住,而且想到被救的人还可能再次自杀,陈思会把救下的人领进附近的小旅馆进行陪护。

  没过多久,旅馆老板看到陈思,就把房钱退给他,请求他不要再来了,“万一他死我这,以后生意就做不了了。”陈思只能把救下的人领回家,但次数多了后,妻子对陈思说,“我们大人能将就,你领这些人在家里吃饭,万一有传染病害了女儿怎么办?”不得已,陈思只能在外租房,并取名“心灵驿站”。

  我与陈思的初次见面,就是在“心灵驿站”,那是南京大厂一个老小区里的出租房,贴在窗户上的“陈思工作室”几个红字让我很快找到了他的具体位置。一般路人可能以为这是一个文印店,或是一个廉价的摄影写真馆,甚至连邻居都不知道,这是给被救下的轻生者过渡生活的地方。提到“陈思工作室”这几个字,陈思笑说:“有些想不开的人会来我这诉苦,怕他们找不到地方。”

  一踏入驿站的门,首先就会看到迎门的墙壁上贴着“泪一定要流,饭一定要吃!”而门的一侧就是一箱箱啤酒,陈思解释道,喝酒是轻生者在这里的重要项目,要不停地让他们吐出心中的苦楚。轻生者一般会在这里住少则10天,多则一个月,除了喝酒,陈思和志愿者们会在驿站里给轻生者安排各种节目, 散步、写毛笔字等等。对于这些轻生者,陈思丝毫不敢大意。即便去上班,他也会把他们带在身边,寸步不离,或者让志愿者陪着,防止他们突然寻死。

  看见驿站里的佛经、佛像,我以为陈思是佛教徒,可突然看到佛像下方还摆着去年圣诞晚会用过的白板,这让我感到很疑惑。陈思说,自己并没有宗教信仰,但也会时不时烧香求平安,每年圣诞节也会和志愿者及少数被救下的轻生者一起举办联欢会,分享各自的人生感悟。

  驿站共有两个房间,给轻生者提供了四张床,卧室里挂着不少陈思与明星、官员们的合影,陈思说:“这可不是为了炫耀,是为了让轻生者相信我,我可以帮助他们,我不是骗子。”

  “偶尔有人用公用电话对我说谢谢”

  下午五点左右,我跟陈思回到心灵驿站,结束了一天的巡江。虽然没有看到轻生者,但那一个个曾有人投江的口岸,还是让我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当晚,陈思带我在驿站旁的小饭馆进餐,同时约上了曾被他救下的王霞(化名),王霞在经历了丈夫的意外身亡后,一时冲动选择了轻生。被陈思救下后,也后悔了当初自杀的决定,吃饭间,王霞笑着分享自己和儿子的近况。如今,作为基督徒的她,始终坚信“上帝不会让我家无路可走。”

  王霞是为数不多仍然愿意与陈思保持联络的人,特别是在陈思的事迹被报道后,大多数被救助的人害怕被媒体曝光,都不敢用手机联系陈思。偶尔有人会用公用电话打来,和陈思说声谢谢。

  饭后结账时,我发现价格异常便宜,才知道老板娘给的都是成本价。由于陈思经常带轻生者来这里吃饭,作为饭馆的老板娘,陈红(化名)这么多年也听说了不少轻生者的故事。“每次陈思带人来吃饭,我都是给他成本价,这也算我对他的一点支持吧。”陈红自己有烦心事时,也会找陈思寻求帮助。

  “万一哪天有个意外,对自己对别人好歹有个交代。”

  饭后送陈思回家时,我才发现他的住处离心灵驿站很近,也在一个老小区。晃晃悠悠打开铁门,看到陈思家的格局竟也和驿站基本一致。

  此前就听说陈思有写“大桥日记”的习惯,我便想拿来看看,陈思示意书桌上的就是。那是三本老式的硬壳日记本,纸张早已泛黄,上面的字迹十分工整、秀气。2003年9月19日,这是日记本第一页的日期,也是陈思第一次去大桥巡逻的日子,也就是从这天起,陈思将他的救人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取名“大桥日记”。近14年的日子里,“大桥日记”已有超过10万字的记录,这其中有太多令陈思难忘的故事。

  “当时她爬大桥的时候,吃了五瓶安眠药,结果没爬过去,我把她送到医院洗肠,这种情况我束手无策。后来在派出所发现,她的内衣里还装着刮胡刀片,割腕流了很多血,女警把她衣服脱光检查后,才发现她有梅毒。”陈思说这是让他印象最深的人之一,她是一个北大女生,为了供家境贫苦的男友出国留学,选择了卖淫,而男友最终却带着别的女孩出了国。陈思说:“女孩现在已经死了,照片资料我还全部保留着。”

  有个男子在拆迁卖地亏损后,同时养的3个情人带着房本连夜逃走,陈思救下该男子后发现他两条腿各绑了18800元现金。对此,该男子的解释是“万一谁遇到我的尸体,能用这钱给火化了。”

  日记本越来越多,陈思的心情也万般复杂,他说:“万一哪天有个意外,对自己对别人好歹有一个交代。” 

  “14年劝阻了325名轻生者,但感受最多的还是无力”

  2016年底,陈思在救助总结中写道:自2003年9月19日至2016年12月31日,共成功救助轻生者325位,救助落难人员287位。

  14年巡江救人,现在的陈思已不会像第一次救人后那样双手抖得厉害,但他心里仍有解不开的心结。

  他也在救人失败后找过佛教的高僧,他始终记得僧人跟他说,释迦牟尼也无法进入人心去改变他,何况是你呢?你只需要尽力而为,其它的就顺其自然。

  虽然成功劝阻了300多名轻生者,但对于陈思来说,感受最多的还是无能为力。“有时,自杀的人就离你十来米,但你就是赶不上,每当这时候,我就会选择把脸转过去不看,否则,我会一辈子忘不掉那些画面。”面对着滚滚长江东逝水,陈思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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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大桥劝生者

摄影:姜弘毅 编辑 | 王卫     新浪图片出品 2017-09-03 21: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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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思的第一次救人发生在2000年,那是个被骗入传销组织,以死相逼才逃出的女生。陈思与众人合力将她从桥上抱下,联系媒体将她带走并安顿好。第二天,陈思的救人事迹登上了报纸。陈思将这期报纸买回家,和户口本、存折放在一起。这次经历让陈思明白:原来生命是可以挽救的。

  • 2003年的又一起跳桥新闻,让陈思正式决定开始巡逻大桥。当年9月19日是陈思第一次去大桥巡逻的日子,从这天起,陈思便将救人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取名“大桥日记”。“女大学生卖淫供男友留学,男友却带着别的女孩出国”、“男青年白手起家当上老板,迷上赌博一夜输光全部身家”,14年来,“大桥日记”已超过十万字。

  • 陈思工作日在物流公司上班,周末和节假日就去大桥上巡逻,大桥离陈思家25公里,电瓶车成了他最常用的交通工具。为方便他人寻求帮助,陈思在车上贴了“大桥救助车”。14年,他换了7辆电瓶车。

  • 2016年10月底,南京长江大桥迎来了历时27个月的封桥修缮,陈思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仍然有轻生者选择到桥底江边寻死。“原来大桥上一目了然,好发现,现在要巡逻的江岸有十几公里,而且轻生者通常都躲在芦苇中。”陈思感叹封桥后,轻生者变得更难被发现。

  • 退潮后,江边留下了很多鞋,陈思会揣摩它们背后的故事。他曾见到过40多双鞋,是跳桥的人留下的。长江大桥边的护栏高1.5米,攀爬护栏不好借力,很多跳桥者(尤其是个子小的人)会脱下鞋袜,赤脚翻过栏杆,再纵身跳入江中。

  • 陶行知曾在南京另一处“自杀圣地”燕子矶放过一块劝解牌,牌上写着:“想一想,还是死不得。”为了劝解更多人,陈思也模仿着在大桥及沿江一带自费设立了近十块这样的劝解牌,不过如今只剩下两块。“可能被城管撤了,也可能被人卸下当废铁卖了。”陈思分析着牌子的去处。

  • 陈思说,南京长江大桥上跳桥的大多是外来务工者,他们在南京通常无依无靠,心里委屈抒发不出来,就很容易产生轻生的念头。此外,在这些自杀的外地人中,又以青年人居多,大部分是因为感情问题,“现在的年轻人,连失恋都失不起吗?”陈思感慨道。

  • 在离长江不远的路边,一个头埋在双膝之间,看似在睡觉的年轻人引起了陈思的注意。“应该是在打盹的黑车司机,因为他还抓着包,寻死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财物。”陈思打量了一会后说道。如何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想自杀?陈思的经验是:看嘴、看眼、看背影。“要注意那些步伐沉重、神情恍惚的人。有人坐那十分钟不动,不玩手机也不说话。总之,想轻生的人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眼里都是空的,眼睛再大也没神儿。”

  • 通常,陈思在发现轻生者后,会先用从心理医生那学到的技巧,稳定住轻生者的情绪,然后将其带到“心灵驿站”。“心灵驿站”共两个房间四张床,是陈思为了安顿刚得救却又无家可归的轻生者而租的房子,房租用的陈思自己的钱。轻生者一般会在这里住少则10天,多则一个月。陈思说,原来他会给轻生者安排旅馆,后来老板让他别来了,理由是:“万一他死在我这,以后生意就做不了了。”

  • 驿站里挂有很多陈思与名人的合影,对此,陈思说:“这可不是为了炫耀,是为了让轻生者相信我可以帮助他们,我不是骗子。” 在驿站里,陈思会和志愿者给轻生者们安排各种节目:散步、写毛笔字,还有个重要项目,那就是喝啤酒,让他们“酒后吐不快”。

  • 没救人时,“心灵驿站”的房子就空着。有时,陈思一个人在这里,会有一起帮忙救人的志愿者前来找他下棋。陈思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有个固定的驿站,他不在的时候,也有志愿者去维护。

  • 作为被陈思救下的轻生者,王霞(化名)是为数不多愿意与陈思保持联络的人。王霞在经历了丈夫的意外身亡后,一时冲动选择了轻生。作为基督徒,被救下的王霞坚信:“上帝不会让我家无路可走。”

  • 陈思没有宗教信仰,但也会时不时烧香求平安,每年也会和志愿者及少数被救下的轻生者一起在圣诞节举办联欢会,分享各自的人生感悟。

  • 每次遇到有关轻生者的事需要解决时,陈思总是很晚才到家。因为女儿在外地读大学,家中通常只有妻子一人,看着被自己吵醒的妻子,陈思说,“心里还是有点不好受。”平时陈思都听妻子的,因为从他在大桥上救人以来,妻子就一直任劳任怨操持家务,照料他和女儿的生活。

  • 从2003年开始这项“事业”,陈思就与妻子商定:工资必须划一半供女儿上学。陈思回忆道:“刚开始救人那会女儿还在上小学,每年暑假总陪着我去巡桥,皮肤晒得黑黑的,还会把救人经历写成作文,命名‘我的爸爸’。后来,每次妻子和我针对救人的事情争吵时,女儿总站在我这边,可能是因为她还不能理解生活背后的辛酸吧。”

  • 陈思在自己设立的救助牌和媒体采访中都公开了自己的个人电话,让那些想不开的人方便找到他。他的号码甚至被印在了全国八年级政治课本上,成了“全国跳桥者救助热线”。因此,陈思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去处理数十个求助、求证电话。据陈思统计,自03年起,他已接到超过40000个全国咨询求助电话。甚至有父母专门从外地带着有心理疾病的孩子找陈思,希望得到帮助。“十多年的劝阻以及和心理专家的合作,让我也有点心理问题治疗技巧,不过更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不收费吧。”陈思笑着说。

  • 常年骑电瓶车巡江,让陈思的腰尖椎盘很不好受,所以他每天都会晨跑。有时压力大了,还会去爬山,把自己埋在深深的草丛中。他说这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渺小,这样就不会在意那么多。”

  • 陈思曾在救人失败后求助过高僧,高僧对他说,释迦牟尼也无法进入人心去改变他,何况是你呢?你只需要尽力而为,其它的顺其自然。

  • 现在的陈思已不会像第一次救人后那样双手颤抖,但他心里仍有解不开的结。虽然成功劝阻了300多名轻生者,但对陈思来说,感受最多的还是无力。“有时,自杀的人就离你十来米,但你就是赶不上。这种时候,我就会选择把脸转过去不看,否则,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些画面。”陈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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