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村“食物链”

摄影 | Stamlee 新浪图片出品

《探访资源枯竭型城市》第三期 云南个旧,随着矿藏资源耗尽,工人村的生存资源也随之枯竭。毒品、艾滋、暴力构成的“食物链”,成了曾经繁忙工人村一个不堪回首的印记。

工人村“食物链”

图/文 Stamlee

  第一次听说个旧这个地名,是在3年前。在一所监狱的艾滋病犯人的专管区里,我认识了正在服刑的刘刚。刘刚说,他的家乡就是个旧,他的家就在个旧工人村。资源、暴力、毒品、色情、艾滋……在刘刚的讲述里,那里的生态残酷到近乎荒蛮。

  2016年3月,刘刚刑满释放,他带我一起回到了个旧。

  从昆明出发,一路向南,经石林,过开远,沿着326国道的山道,盘旋而上,穿越云雾……迎面而来的,就是位于云贵高原上,红河北岸的“锡都”——个旧。新中国成立以来,这个城市一直靠矿吃饭,“锡”始终是个旧的基石。俯视个旧大地,群山裸露着被挖开、炸出、刨去的斑驳伤口。这座边陲小城,人口密度一度堪比上海——12平方公里的城区里,聚集了10余万的产业工人和近40万常住人口,“工人村”由此诞生。

  然而,仅仅过去半个世纪,个旧就被列入了69座资源枯竭型城市名单之列。和其他资源枯竭城市一样的是,上万名工人下岗;但不同的是,他们大多并没有离开,依旧留在故土,在这个残酷的“丛林”中艰难度日。

  盗抢矿者的末日

  2016年3月,刘刚刑满释放,回到阔别4年的家乡。再见到当年一起“混江湖”的兄弟,刘刚感叹:祸福相依!

  吸毒后身染艾滋病多年的他,入狱后,由于长期接受稳定的治疗,不但成功戒毒, HIV的指标也控制在了一个很好的范围内。而那些在外的兄弟,境况反倒一个不如一个:有的穷困潦倒,靠低保维持生活;有的周而复始吸毒、戒毒、吸毒、戒毒……有的,早已因HIV病发而过逝。与他们相比,刘刚感到自己很幸运。

  我们见到了刘刚曾经的江湖兄弟,他被大家叫王哥。作为工人村里最有名的黑道大哥,风光的那些年,王哥随身的保镖就有4个,在90年代初,家中的现金就可以随时拿出20万,村里连收水电费的都不敢敲门,因为这些财富,全是“抢矿”抢来的。

  王哥的后脑勺有一道很长的刀疤,脱去外衣,横七竖八的伤疤像蜈蚣一样爬满全身。“都是抢矿斗殴时留下的。”王哥说。

  王哥的左手总是下垂着,“手筋被砍断,当时连着一点皮,能活下来就算不错了……”他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由于长期吸毒,好几颗牙过早脱落,讲话漏风。那次恶战后,他也因为把对方砍成重伤,进了监狱。

  那时正是私挖滥采最严重的日子,山上的锡矿多,直接裸露在地表。王哥没事就开着大卡车带着20多个弟兄,四处游荡。一旦看中“好料”,便跳下车,让人把矿围起来:“这块地是我们的了!”也会遇上硬碰硬的,他就带着兄弟们抄起长刀、猎枪,甚至炸药直接火拼。

  好的锡矿原料拉到山下就有人收购,一转手就是两万。一摞钱往桌上一拍,兄弟们想要吃、喝、嫖、赌、毒,他都满足。“下手狠,够义气”,短短三年,王哥便有了上百号小弟跟着。抢完地表,就抢地下。没背景的矿山硬抢,有后台的矿山就偷……

  那些年,在个旧,盗抢矿的黑恶势力一度猖獗盛行。仅2001年,云锡集团矿区被偷挖的原矿就达20多万吨,损失数亿元。

  2007年,一个犯罪团伙雇用了近百人的背工队伍,装备着猎枪、长刀及自制爆炸物,浩浩荡荡开进了个旧市内一个矿区,抢走了大批矿石。

  甚至连普通村庄也卷入了抢夺。个旧贾沙乡陡岩村的村民,不满祖辈的山被掏空却无法得利,曾多次拿着枪械冲进当地矿山,疯抢锡矿与数百斤的炸药。

  这些血腥的场景,最终在矿产资源的枯竭后落幕。

  我们请王哥吃了饭。王哥说,从工人村到这里的5公里路,他是走来的,花了一个多小时,哪怕2元钱的公交车,也舍不得坐。每个月,他靠着微薄的低保生活,还要在艾滋病毒的侵蚀下延续性命。饭后,王哥把所有的剩菜都打包了,包括那碗剩饭。然后拎着大包小包,走回工人村里他那间不到10平方的小屋。如今,进入艾滋病发病期的他,瘦得如秋天的枯叶,好像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走。

  毒品、艾滋病和毛线鸡

  早在90年代初,个旧地表砂矿的锡矿资源就已消失了。1993年起,个旧锡矿业连年巨额亏损。1997年后,矿山企业开始下岗分流,三年间就裁减了1.2万从业人员。

  产业工人失去了矿山,沦为低收入群体,生活艰苦而单调,个旧随之被列入全国HIV感染者人数与当地人口数相比比例最高的十个城市名单。曾让个旧人为之骄傲的“工人村”,成了最早沦陷的地方。工人村里,也随之出现了一些新名词,比如“毛线鸡”。

  红色砖墙和上世纪苏联式的筒子楼,是工人村的标志。从工人开始大批下岗开始,狭窄的巷道里出现了很多妇女,她们总是搬张小凳子,坐在房前,打毛衣或织十字绣。有男人到来时,她们才默默收起毛线,走进小屋。男人紧随其后,关上门。不到10平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她们就在这里,以10到50元不等的价格出卖身体。时间久了,工人村的老居民们就给了她们一个新名词——“毛线鸡”。

  据当地公益组织的志愿者介绍,工人村的“性工作者”人数已无法统计。公益组织服务的贫困女艾滋病患者,最多时有800多人,其中大约三分之一是下岗女工。这几年,随着她们的流动或死亡,目前还在联系的有200多人。

  入夜后,我们找到了其中的一位——红芳。18岁那年,红芳顶父亲的班,进入矿山工作,每天操作升降机。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红芳专门跑去村口的照相馆,拍下了这张照片。红芳说,那时候,一切都那么美好。靠着矿山,钱来得太快,当资源换取的暴富遇上毒品,滑入歧途的速度之快,连红芳自己都感到惊讶。意识到问题时,她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变化同样来得很快。资源耗尽,矿山被关闭,红芳一下子失去了收入来源。吸毒这项奢侈的恶习,变成了压垮她的负担。后来,红芳便成了工人村的“毛线鸡”。如今已46岁的她,涂着粉底,描了眼线,依然遮不住脸上的皱纹。由于艾滋病已经病发,她的状态每况日下。

  聊了不到一个小时,红芳开始呵欠连天。红芳坦然地说自己毒瘾来了,然后开始打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催促对方赶紧送“货”来。不久,红芳出门去迎接。刺眼的车灯照亮了她的剪影,不一会,她就消失在这条朴素的工人村小巷里。

  红芳拿到了毒品,立刻从床底拿出她吸毒的家什。没有任何密封与消毒,这些工具随意放置在半个纸盒里。用这些简陋的工具,红芳开始了半个多小时的吸食与注射。HIV的发病让她全身肿胀溃烂,再加上长期吸毒,血管硬化,她只能在大腿内侧,肌肉稍有弹性的部位注射。

  如今,她每天需要消耗150元的毒品,所有毒资都来源于这张床。红芳一次次出卖身体,换取10到30元不等的嫖资。志愿者告诉我,按照现在的状况,她的生命估计也就剩一年左右了。

  这些年,当地警方都曾多次大规模扫荡这一色情行业。但这并没有彻底铲除这一“毒瘤”。只是让这些性工作者更加隐秘而已。

  “她们很多已经到了病发期,大多数人也已经被家庭抛弃……”志愿者无奈地说。

  一个美丽的葬礼

  “近段时间,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死亡,看到他们临近死亡时对生命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对家人朋友的不舍……”这是一名公益组织志愿者工作笔记中的话。

  那天,与她的谈话中,我们又听到了一个新词——“爬烟囱”。

  个旧工人村中,身患艾滋病又染有毒瘾的女人,往往会被家庭抛弃。她们死后,甚至没有亲人愿意来收骨灰。在个旧这片公墓前,志愿者告诉我们,这10年里,经过他们的手送走的姐妹,已经有82人,但只有12人的家属来收了骨灰,竖了墓碑。其他的姐妹,都“爬了烟囱”。 

  “爬烟囱”形象到有些黑色幽默。这些被抛弃的女人,因艾滋和毒瘾死去后,因无人支付尸体保管费及火化费,她们的遗体只能被送入焚烧炉,尸体来回翻滚,烧成骨灰。最终,被加大马力的鼓风机,直接从烟囱向外吹散,变成一缕青烟。

  离开个旧那天,我们一步步离开个旧工人村。穿过狭窄的街巷,很快可以走到个旧湖边。新城的高楼沿湖而建,拔地而起。从老阴山的山顶俯瞰,工人村被高楼重重遮挡。这座笼罩在阴影下的地方,依然在自身的残酷生态圈中挣扎。离开的那天,我和王哥聊了四个小时。他说,自己这一生沉浮,与个旧这个城何其相似。上周,红芳的电话停机了。昨天,刘刚发来短信,说自己找到了工作……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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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条评论|1,473人参与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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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sky1978[上海]
国家掠夺完地方的资源,就把当地的人民当狗一样置之不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中国人在全世界遭人恨,因为中国人只认钱,为了钱可以抛弃良心、尊样!
2016-6-15 11:07举报53回复
木偶娃娃__123[湖南长沙]
第一,我是一个个旧人,前面二十年生活在这个小城市,并不认识任何吸毒的和艾滋病人,请不要讲的整个城市都是这类人,第二,记者把矿区的照片就作为城市的照片放出来,居心何在?我们城区难道是这样么?第三,任何一个城市都有阴暗面,每个评论的人的城市都有各种阶层的人的存在,个旧也一样。第四,个旧至少是一个气候宜人,环境优美的城市,绝对不像所谓的“媒体人”说的那么不堪入目。也许我的家乡不繁华,资源枯竭后不富裕,但是绝对宜居,请某些喷子不要一棒子打死全部好么!!!也请媒体人有点媒体人该有的节操!!
2016-6-13 09:52举报37回复
copain520[广东深圳]
这里没有党吗没有政府吗没人管吗?当年的税收都去哪里了,榨干了就抛弃了?
2016-6-20 13:22举报29回复
用户5965733662[广西南宁]
我是四川人,在个旧工作快10年了,在工人村住的时间超过7年。工人村是落后了一点,房子老旧、没有规划、路面坑坑洼洼,但是总体上就和一般的小县城一样啊。<br/>   工人村大多数的人都是云锡冶炼厂的工人和家属,他们总体的生活水平还是可以的,云锡冶炼厂也已经连续开了好几十年了吧,在个旧,提起冶炼厂,大家都认为是不错的单位的。<br/>   工人村里有记者所说的那些人吗?我想是有的,个旧是一个人口40多万的城市。人上一百就形形色色了,那么这个城市有那么一些“服刑人员”“堕落人员”,我不奇怪,好逸恶劳、不劳而获想得到好的生活,我想是不行的。<br/>    记者来过个旧,带着报道“资源枯竭”这么个选题来的,用什么方法最大限度的获得大家的眼球呢。你选择了最不负责的方式,你来个旧了,你看了个旧了,你怎么能这样的以点带面,这样的以小看大来误导大家呢。
2016-6-14 09:21举报29回复
是也不是小窝[四川成都]
资源枯竭了,比资源枯竭更可怕的是道德“枯竭”,责任“枯竭”,希望“枯竭”……
2016-6-20 10:37举报24回复
太过容易得来的财富,无形中就会助涨人性中的“恶”,当财富的源头中断,这些“恶”将摧毁暴富者们的一切,包括他们自己。
2016-6-19 10:14举报21回复
我的脸在漏油[四川成都]
“许多下岗女工变为廉价性工作者。”这句话让我最难受。公仆你敢说你没责任?
2016-6-14 22:49举报19回复
那个红芳居然还有客人。。。。。。。。。。。。。。。。看都看不下去了
2016-6-22 16:01举报18回复
gorgasyang[北京]
据说2020年要全面脱贫
2016-6-13 18:00举报18回复
hs_我为啥子笑_1[湖南长沙]
那个红芳都这样了还吸毒,而且卖淫不就是传播艾滋病啊,这样不知道害死多少人啊,政府应该隔离这样的人。
2016-6-27 14:25举报17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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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个昵称真心烦[江苏苏州]
云南这么多艾滋病,还有那么多人敢去旅游啊
2018-1-19 10:13举报5回复
jiaosu1[北京]
2020年全民实现小康社会,个旧不是中国的辖区,沉陷区都不是中国的辖区
2017-8-9 15:31举报14回复
余生苟生[浙江金华]
继续回忆
2017-5-11 18:07举报回复
樂Xiao睡[云南红河]
前段时间有事去了公墓 壁葬那里根本就没有“我来过,我很乖”这个墓碑。。
2016-8-14 02:30举报7回复
吸毒的人和吸烟的人好可怜。被毒品和尼古丁控制着!
2016-7-30 19:42举报3回复
悟空丢了花果山[北京海淀]
工人村的文化,暴富的亿万富豪背后的一群社会渣滓……谁又愿意变成别人的药渣……社会病,竟然只有人血馒头可治?
2016-7-29 10:39举报4回复
小仇12[天津]
有钱的时候自己作死,等矿挖完了又不积极想办法,我老家村子2千多人,现在只有不多70岁以上的老人在家看着几亩地,5、60岁的老头还能到城市里扫个马路,看个大门,,只看到现在充满的贫穷、疾病、黑暗,却不知当年有多少人挤破脑袋都当不了一名“工人阶级”,,,还有,毒贩如此猖獗,当地政府应该有所作为,,,
2016-7-25 17:36举报13回复
潇洒老树桩[浙江舟山]
小便,你知道:食物链的涵义吗?你读过书没有?
2016-7-19 08:03举报3回复
3012539711[广东中山]
毒品的祸害!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2016-7-9 15:26举报4回复
张坚持lemon[四川成都]
其实是他们自己在作死  资源枯竭了可以离开个旧 现在哪儿不能讨生活?
2016-7-8 15:04举报6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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