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资源枯竭型城市》第四期 山西孝义西辛庄镇曾靠煤炭繁盛一时。彼时小镇矿厂遍地,灰霾弥漫。如今煤尽人空,只留下一座被染成黑色的寂静之地,和逃不走的小镇居民。
图/文 Stamlee
黄土高坡千沟万壑,少有平坦的耕地,出了孝义城,一路向西南,想种地,就得“修梯田”“筑坝地”。
曾经看过一部关于山西的纪录片,时间回放,如同老旧的黑白默片:30年前,这里是一片贫穷的黄土。沟壑间的村庄里,藏着几十户人家。人们躲在窑洞里,望着门前那棵枣树,从春天开始,就盘算着黄馍馍或者黑馍馍能不能熬到冬季。如果遇上大旱的年景,村民们只能为了讨生活背井离乡走西口。
这就是西辛庄。
因煤而生
西辛庄是个镇,位于孝义市西南边沿土石山区,距市新城35公里。全镇有36个村、1.6万人,面积75平方公里。东与柱濮镇毗邻,南与灵石县接壤,西与交口县相连,北与阳泉曲镇搭界。
它的发迹,全然源于自然恩赐的地下宝藏——煤。上世纪90年代初,仿佛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疯狂涌进小镇,如同19世纪中期北美人涌向阿拉斯加淘金一样,人们奔走相告,举家搬迁来到这里。承载他们的激情和梦想的,是脚下黑色的“金子”。
对于采煤,山西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山西省面积15.7万平方公里,含煤面积5.7万平方公里,118个县级行政区中,有94个地下有煤。“黄金十年”里,即使在山西,西辛庄镇也算得上产煤大镇,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辛庄镇累计开采原煤1.32亿吨。靠着走“煤运”,西辛庄的工商税收最高一年有近2亿元。
西辛庄以及周边同样因煤而聚的乡镇,常住人口、流动人口加起来,巅峰时曾超过十万。宾馆、饭店、KTV、洗浴中心、楼盘、别墅……应有尽有。
煤炭被迅速挖出、卖走,产业链里的每一个人都过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
吴阿满,当年的“淘金”者之一。初中才毕业,他就和父亲怀揣着8000元人民币,来到西辛庄。他们与当地村民一起合资开矿,仅仅5年,就完成了原始积累。用他的话来说,钱,只是个数字。花百万买辆悍马,下个月这钱就回来了……
小刘来自浙江温州,他在当地做低压电器生意,一年时间,店面就从一间扩展到了三间。
程方方,虽然患有残疾,但他有一技之长,靠着在西辛庄摆摊修鞋,在曾经人流量上万的矿工镇上,吃穿不愁。
当地村民纷纷都换了角色。有的成了煤老板、有的成了包工头、有的成了卡车司机……更多的,则是做着矿工、保姆、厨师、建筑工……
因煤而死
好景不长,“黄金十年”很快过去,而后遗症来得比想象中还要急重。
覆巢之下无完卵,当孝义被列入全国69个资源枯竭型城市名单,这个曾经“孝义最有钱”的乡镇也随之沉沦。2014年,西辛庄镇的全年工商税收仅2100万。税收的急剧跌落背后,是大量的工厂关闭,工人失业。小镇因煤而盛,最终也因煤消沉。
资源枯竭和金融危机爆发的双重压力下,煤炭行业迅速落底。冲击波横扫下,靠煤炭讨生活的人们无一幸免。
“淘金”者吴阿满,欠下一屁股债务,落荒而逃;
做低压电器的小刘,低价甩出店面房,无奈撤出;
小镇空了,程方方依然守着菜场边的那个修鞋小铺,一天也做不到5块钱的生意……
更多的人,日复一日吃着“采空区”的苦头。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辛庄镇累计开采原煤1.32亿吨。地下资源的大量开采,造成看地质环境的严重破坏。截至2008年底,西辛庄镇煤矿采空区已达到8.38平方公里,涉及到23个村庄、3295户、1万余人,需要治理总面积达13.25平方公里。煤矿开采导致了大量的地表崩塌、滑坡、沉降、裂缝和塌陷,给房屋、交通、水利造成了大面积破坏。
资源枯竭后遗症吞噬着小镇。
寂静的村
煤挖空了,村子的地下也被掏空了,村子变成了悬在“土壳子”上的“悬空村”。由于煤矿开采,地下水位下降,土壤失去了保湿的功能,再耐旱的庄稼都难有好收成。没了煤炭,村民又失去了自古赖以谋生的耕地,只能别无选择,外出打工。能走的年轻人去外地谋生,不再回来,走不掉的留守老人们一个个过逝。渐渐地,“悬空村”又变成了死掉的“空村”。
村子空了,镇子也空了,“寂静岭”的面积在不断扩大。李育红是太子湾村最后一户村民。村里的坡地上,“土壳子”破裂了,塌出一道南北绵延近百米的巨大裂缝,就是煤矿采空后留下的“黑洞”。李红育指着那道深深的沟壑说:有几户人家的房子就掉在这沟底下呢!
山西省发改委2008年进行摸底调查的结果显示,改革开放以来,山西累计生产原煤近百亿吨,造成矿山地面塌陷、地裂缝、滑坡、崩塌约2146处,3309个村庄受到影响,1082平方公里的耕地、42.6平方公里的林地遭到破坏。山西因采煤形成的采空区达到2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山西1/8的国土面积,全省3500多万人中,300万人受灾。至2015年,山西煤炭开采导致生态环境经济损失至少达770亿元;至2020年,煤炭开采导致生态环境经济损失至少达850亿元。这是一笔迟来的账单。
2009年,国家启动实施了山西煤矿地质环境治理项目,西辛庄镇以及周边的所有煤矿沉陷区有幸包含其中。项目区灾害治理主要采取浅层平整、削坡卸载、开挖碾压、移除清理矸石弃渣等方式,同时实施移民搬迁。
并非所有人都能顺利搬走。失去了可供“刨食”的土地、无力承担装修费用、生活成本增大、搬迁后没有生活来源……种种难题,让他们中的一些无处可去,只能留在空落的村镇里。
远远地,黄土高坡上传来了破碎的唱腔。一位老人,坐在他黑色的院门前,喃喃着凌乱的唱词:“想当初,伴青灯,叩古磬……能不两眼泪汪汪,庙堂上高座龙王像,枉叫人磕头又烧香……”歌声出口,被风一吹,就消失在了这片黑色的寂静之地上。